文/张传勇通常认为，旱魃最早见于《诗经·大雅·云汉》“旱魃为虐，如惔如焚”。传云：“魃，旱神也。”《山海经·大荒北经》用更多的文字记述了这位旱神的历史：有人衣青衣，名曰黄帝女魃。蚩尤作兵伐黄帝，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。应龙畜水，蚩尤请风伯雨师，纵大风雨。黄帝乃下天女曰魃，雨止，遂杀蚩尤。魃不得复上，所居不雨。叔均言之帝，后置之赤水之北。叔均乃为田祖。魃时亡之。所欲逐之者，令曰“神北行”！先除水道，决通沟渎。旱魃在黄帝与蚩尤的决战中起到关键作用，止住了雨师的法力。但因神力用尽，不能回到天上，所居之地，天旱不雨。前人校注《山海经》，均怀疑经文“魃”当作“妭”。而《说文》卷十二女部释妭云：“妇人美也。从女，犮声。”所以，女妭容貌似非一般。现存汉画中的女魃虽不能以美丑来形容，但至少与俗世女子无异。1957年发掘的洛阳老城西北一座编号为61的西汉墓中，绘有一幅神虎吃魃彩图。图中女魃裸露上体，肤色发紫，双目紧闭。长发悬挂树上，树上另挂一曳地红衣，当为裸女之衣。在河南唐河县针织厂汉墓出土的虎食女魃画像石中，被虎扑倒在地的女子，亦无特殊之处。
自《神异经》以来，女魃被描绘成相貌丑陋的怪物。成书于汉代，旧题东方朔撰《神异经》云：“南方有人，长二三尺，袒身，而目在顶上，走行如风，名曰魃。所见之国，赤地千里。一名旱母。执而投之溷中即死，旱气乃消。”这是继《山海经》之后，流传至今的对旱魃形象最早的描述。对于《神异经》的记载，神话专家袁珂指出“当已是旱魃神话之演变，非古传黄帝女魃也”。后顾野王（519-581）《玉篇》引《文字指归》云：“女妭秃无发，所居之处，天不雨也。”这种丑陋形象，尤其目在顶上，成为后世旱魃的标准形象。即如《北齐书》卷八《后主纪》所载，咸平五年（574）“夏五月，大旱，晋阳得死魃，长二尺，面顶各二目。帝闻，使刻木为其形以献”。又《新唐书》卷三十六《五行志三》：“永隆元年(680)，长安获女魃，长尺有二寸，其状怪异。……是岁秋，不雨，至于明年正月。”是把旱魃的出现作为灾异的征兆。唐人段成式《酉阳杂俎》记载了藏于瓦瓶中的怪物：身似婴儿，长尺余，“发朱色，目在顶上。”能生风腾空。明人归安郑明选《秕言》转述其事，则云怪物名曰旱钵，“旱钵即旱魃，声相近也。”只是较《神异经》所言“尺寸小异耳”。现代神话学的《山海经》研究中，旱魃或被视为卑化或怪化的女性太阳神，“赤”是她的色泽，充满热力，一旦下凡，便赤地千里。“赤”也是她的体征，赤裸而无发。此亦为一家之言。但旱魃“赤”的体貌特征，在《山海经》中并无体现。今日所见各类《山海经》插图中的旱魃，亦皆丑陋怪异，应是后世观念的追加。最有代表性的是清人汪绂《山海经存》，完全依据《神异经》的描述：赤身，目在顶上，纤小而丑陋。旱魃致旱据说与其丑陋形象有关。“魅目必在顶，俗谓天恐雨下伤其目，故旱。”又俗传“说是魃的鼻子是长在头顶上，他喘气时，能将空中的云彩吹散，以致不得下雨”。清代清凉道人《听雨轩笔记》(乾隆辛亥自序)对此有形象描述。临安山中有一深水池名龙湫，旱祷则应，乾隆乙巳年秋大旱，祷之则起黑云。但很快云气四散，涓滴未降。不久，猎人入山，偶然发现其中秘密：一日，偶至龙湫之前山，见满空黑云，急雨将至，因急趋岩下避之。及风雨至，忽岩上石洞中一物迅跃而出，其形似人而独足，遍体朱殷，发长及地，张口向空嘘气，若匹练接天，色正黄赤，风雨即遽退。少顷，黑云又来，物仍吐气如前，云又散而日色杲杲矣。猎者始悟频日雨欲下而旋收，职是之故，其为妖怪无疑。猎人于是将其击杀，仔细观看，怪物“额生一目，口大如箕，几及于耳”。有博物者指为旱魃，它“喷气焦热如焚，龙畏之而远去”，因以致旱。前引《山海经·大荒北经》中，旱魃技高风伯雨师一筹，所以能止雨，使天下大旱。后世信仰观念中，主管风雨的龙王亦不敌旱魃。袁枚《续子不语》卷三“旱魃有三种”条说，有一种生于山上的旱魃叫格，“似人而长，头顶有一目，能吃龙，雨师皆畏之。见云起，仰首吹嘘，云即散，而日愈烈，人不能制。”同卷“犼”条又云：“尸初变旱魃，再变即为犼。相有神通，口吐烟火，能与龙斗，故佛骑以镇压之。”既然旱魃致旱，欲求得甘霖，就要设法禳除。《山海经》所谓“所欲逐之者，令曰'神北行’！先除水道，决通沟渎”。郭璞注云：“言逐之必得雨，故见先利水道，今之逐魃是也。”是用驱逐的办法，使其离开本境。后世则或投之溷，或击打置之死地。甚或为其立庙树像，祈祷使不为灾。但如何找到旱魃，或者说旱魃如何现形？通常认为，旱魃可以“投胎”的形式降临人间，使天下大旱。在很早的时候就有孕妇产魃之说，宋人朱或《萍洲可谈》云：“世传妇人有产鬼形者，不能执而杀之，则飞去，夜复归就乳，多瘁其母，俗呼为'旱魃’。”《宋史·五行志一》记载，建隆三年(962)，“齐州、晋州大旱，民家多生魃”。《元史·五行志二》也记载，至元二年(1336)四月，“黄州黄冈县周氏妇产一男即死，狗头人身，咸以为旱魃云。”元人王恽(1227-1304)有《魃妖》诗一首，自叙行经山东阳谷，有农人谈论旱魃，王恽吿诉他们：“此盖旱妖之气感人，变所娠而成耳。”明清时期，此类记载更为多见。尤其北方地区出现以冷水浇淋“魃儿”或孕产妇之俗，称浇旱母、浇旱魃。明成化年间，河南许州“指孕妇所产形状怪者亦曰旱魃”，“遭旱则索魃，而以水浇之辄得雨”。嘉靖年间，山东临朐县民郑安之妻产子，头部怪异：“四肢皆如常儿，独其首殊异，顶洼而不隆，两旁肉角反耸起。上一孔约深入寸许，目竖耳高，黄发数茎出额上，口甚小，不能容乳食。”人们认为旱魃出世，用水浇淋方可避免旱灾。在山东，则是浇淋产魃之妇。据明人王同轨《耳谈类增》：山东民于岁旱时，“又谓产妇子死者亦为魃，将妇夺出，围以箔席，用水从头面洗之，往往致死。”山西泽州亦然。“泽地多旱，每逢祈雨，辄妄指生儿残缺及堕地即死者为旱魃。”一经确认，“远近村民号召羽党，群将产妇抬置空所，散发袒胸，辄用冷水浇淋，呼为龙母，令其承认何时有雨。到村之时，合家迯避，折屋毁墙，无所不至。新产妇自水淋之后，奄奄微喘，多致毙命。甚至讹言某家丢弃婴孩，不察果否，亦不由分说，立时聚众横行。”雍正十年(1732)六月，泽州凤台县宋二、海山等人聚众行凶，称茹聚珍妻卫氏生下旱魃，但验看小儿，并无异样，“而人多语杂，声称无论是与不是，必欲淋浇旱婆为名，竟将卫氏易穿孝服，抬放下河，泼浇冷水。”大旱之时，有些地方认为旱魃就躲在某一孕妇腹中，为消除旱灾，须对孕妇釆取措施。万历年间，河南开州祷雨“鞭旱魃”，有将孕妇打死的。这一习俗在明代传奇小说中也有反映。凌蒙初《拍案惊奇》卷三十九，晋阳令狄惟谦请郭天师祈雨，天师使人四处搜寻旱魃，“但见民间有怀胎十月将足者，便道是旱魃在腹内，要将药堕下他来。”后来，“只把一两家贫妇带到官来，只说是旱魃之母，将水浇他。”在罗贯中、冯梦龙《平妖传》中，奚道姑在山东博平县揭榜求雨，也是从孕妇中找寻旱魃之母，“说腹中怀有旱魃。”然后用月孛之法求雨。两书所载虽分别以唐、宋为时代背景，但实为明代北方常见习俗。浇旱母习俗由何而来？周亮工(1611~1672)《因树屋书影》卷四有云：“高闾《燕志》：'太平十五年(423)自春不雨，至于五月，有司奏右部王荀妻产妖，旁人莫觉，俄尔失之。乃暴荀妻于社，大雨普洽。’今中土大旱，辄谣某妇产旱魃，聚众捽妇，用水浇之，名曰浇旱魃，因借言恃众以私逞者，此恶俗也。事昉于此。”不管王荀妻所产是否曾被指为“旱魃”，周氏认为，在惩罚产妖(魃)妇以祈雨这一点上，浇旱魃与暴晒产妖之妇的做法一脉相承。不过，既然浇旱魃昉于暴晒产妖妇，为什么是用水浇淋，而不是暴晒？周氏没有给出解释。《后汉书·仪礼志》注引张衡《东京赋》“囚耕父于清泠，溺女魃于神潢”注云：“耕父、女魅皆旱鬼。恶水，故囚溺于水中，使不能为害。”旱鬼怕水，所以用水浇淋，使其不能为害。这可能才是水浇魃母的用意所在。孕产妇受淋往往致残或毙命，因此，官府对浇旱母恶习，从重惩治。康熙年间，山西巡抚嘎礼批准：“如产妇水淋不死，止将为首为从之人分别枷责。如果因此受伤致成残废笃疾以至于死者，比照律例，下手者拟绞监候，原谋与为从者，分别杖流。系已经报明在官立案者，按律拟罪。至有拆房毁器等情，依律从重问拟。”因此，针对孕产妇的浇旱魃习俗，在清代中期以后，就很少见诸文献记载了。即如河南许州地方，康熙《许州志》称当地“岁旱祷祈多戾于礼，其尤甚者水浇孕妇，名曰浇旱魃”。乾隆《许州志》与道光《许州志》也有相同记载，但乾隆志又云“严法明禁，其风已熄”，而道光志则云“其风久熄”。简史专栏上古史话 | 考古发现 | 分子人类学 | 人物志 古代神话 | 姓氏寻宗 | 农业史话 | 民俗志 说文解字 | 地理志 | 古族古国 | 气候简史